
湖南西部号称“湘西”,是一片神奇而又神秘的地方。这里被人戏称为“中国的盲肠”,盖因此地群山纵横,交通闭塞,民风彪悍。但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却在后世首先以其文脉悠久独特而享誉天下。仅仅一个凤凰县,就有闻名中国、震惊世界的人文历史:民国总理熊希龄故居、陈氏【陈宝箴、陈三立、陈衡恪(师曾)、陈寅恪等】旧居、沈从文故居与墓地、黄永玉画馆等,这些近当代史名人的行迹,使凤凰成为中国几千年封建王朝结束后进入现代、民国、新文化时代的一个缩影或微观的“历史盆景”。熊希龄、陈寅恪、沈从文、陈师曾可以说是这个时代国政、国学、国文、国画的代表性人物。一个荒蛮之地,竟然有如此人文风景,让人深感匪夷所思。
但真正能说明这个地方性格的其实是这个地方的“武脉”。有几个历史之谜可以说明这一点:一是,明朝嘉靖年间,朝廷征调湘西土兵赴东南沿海讨伐泛滥成灾的倭寇。这些土兵不负众望,以其骁勇善战立下彪炳史册的“东南第一战功”。至今湘西土家族过赶年,还是为了纪念这次出征来不及过年的事。二是,著名的红军长征伊始,红军的目的地就非常明确的锚定湘西,在那里与红二六军团会师并就地再建中央苏区根据地,同时蒋介石也明确的要不惜代价、铁桶合围式地阻止红军挺进湘西,以至于有了惨烈的湘江之战。为什么蒋介石如此害怕中央红军进入湘西?为什么当时的红军付出巨大代价还有人顽固坚持往去湘西的死胡同里钻?三是,抗日战争的最后一战为什么是发生在大湘西的雪峰山湘西会战?而且这一战是日寇的最后一次大败和中国军队的最后一次大胜?日本战败投降和中国军队对日的受降地之一为什么会选择在湘西的芷江?四是,为什么在抗日战争的松沪会战中会有湘西竿军的嘉善血战?为什么抗美援朝战争的松骨峰战斗、上甘岭战役会有万余湘西籍志愿军血洒疆场、为国捐躯,功载史册!这些历史之谜就是湘西的“武脉”在历史长河中的草蛇灰线。无论是文学还是历史的书写,如果没有触及这一条“武脉”,湘西的“盲肠”之地如何成为中国历史的“梗阻”、成为绕不过去的历史节点就得不到合理的解释。
所以,湘西籍作家岳立功的文学性、虚构性的湘西大历史书写就具有重要的意义。他最新的长篇小说力作《白祭坛》是他湘西“武脉”写作的重要突破和收获,也可以说是作家的一次有雄心的写作。他把近现代的湘西置于一个宏阔的历史时空,在中国历史的大背景下展开湘西男儿的铁血柔情,描写湘西的历史情结、历史博弈、历史纠葛。他通过小说的方式,在设定的几个家族、几代人的命运、一系列人物的爱恨情仇,塑造了若干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又通过一系列重大的历史事件、重要的战争场面、深厚的风俗民情、地域性的民间性格、独特的地方经济状况,结构出饱满的地方历史,揭橥湘西的历史密码。
给人印象深刻的是,作家在几个重要的历史事件中,凸显了湘西的历史密码,是因为它恰恰都在历史重要的转折时期,占据了关键的战略要冲地位,湘西武装骨子里有一种不畏外敌的拼命气慨。一方面,在红军时代,它是武装割据的战略要地。贺龙、关向应领导的红二六军团在湘西建立根据地而且具有很好的群众基础,湘西地方军与何健部、黔军、蒋介石中央军勾心斗角、巧与周旋,暗中资助、同情红军,此地山高林密便于打游击和武装割据,湘西地理封闭但人文历史和信息交通并不闭塞且水路方便,反而有着“全国性”和影响全国的可能性,民风强悍使百姓有抗争、造反的精神,兵源充足。历朝统治者和蒋介石素来担心湘西地方武装做大。在抗日战争时期,由于国民党政府消极抗日且节节败退,最后偏安陪都重庆,湘西于是成为内地和战区通往敌后大西南的交通枢纽要道,也是大后方的重要门户,雪峰山下的芷江机场更是美军飞虎队飞往陪都和云南乃至缅甸战场的重要军事基地。另一方面,湘西地方军人在抵御外侮时有爱国的血性,也有骁勇善战的勇猛果敢机智,无论是嘉善之战、长沙会战还是雪峰山会战,湘西竿军都迸发出同仇敌忾的牺牲精神。作者在小说中描写了嘉善之战后,当时的湘西著名作家沈从文在报纸上发表的对参战湘西军人付出数千人性命与日军鏖战的文学赞颂,令人深深地感动。中日决战,湘西终于成为止住日军侵略步伐的一道不能逾越的屏障。小说并没有回避湘西地方军队的“匪性”,也深度描写了湘西地域匪争、内斗、世仇,真实地呈现了地域人格的复杂性、狭隘性和好斗争胜性格,但在民族大义面前又可以抛弃前嫌一致对敌,具有性格发展的合理性和历史的道义逻辑,也展示了民族性格的可塑性和指向性。
小说以地方性视角和地域性书写,既实现了对大历史的观照,也彰显出鲜明生动的地方特色。整部小说的语言充满湘西方言韵味,俗语、俚语、谚语信手拈来。湘西风土人情、民俗民歌满纸洋溢。既使写到竿军远离乡土在外地征战,也是充满湘西乡土民间意味,读来别致有味。总之,这是一部韵味绵长又意味深长的小说力作,是一部关于湘西秘密的厚重、饱满、丰富、深刻、深情的文学书写。
(作者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供图:岳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