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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观察丨边城变幻大王旗,辛亥湘西鉴中国——漫谈《红城垣》覃飞其人及湘西青浪滩精神

2022-12-09 10:43 来源: 文旅中国

题记:

湘西曾被称为“中国的盲肠”,像一个魔幻的存在。她边僻,穷困,却血性勇武,“登翰则文光射斗,举武则战功昭著”,出若干著名文武历史人物,出若干牵涉家国的大事。故而岳立功先生以如椽巨笔摹写湘西近现代百年风云的“湘西三部曲”出版,被誉为“瑰丽湘西的文学史诗”,“中华民族精神的颂歌”,以及“中国乡土社会的文化隐喻和现实缩影”。因此,观照湘西地域文化、历史和民族命运,“湘西三部曲”为当下地域社会经济发展提供历史参照,作为历史小说同样具备现实意义。本文以第二部《红城垣》为例剖析。

在大历史叙事语境中,当下中国每个人都身处“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的宏大之中,而官方定义的“复兴”起点,正是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打响的辛亥革命。2011年,值辛亥百年,这年3月,聚焦此历史阶段的“湘西三部曲”之“红”-《红城垣》改编而成的电视连续剧《喋血边城》在全国热播,长篇小说也以此名同时由海天出版社出版,无疑正是籍百年之际,以湘西之名,纪念那些为国家富强、民族复兴而奋起革命、不惜牺牲的英魂与遍洒土地的热血,正合“文章合为时而著”要义。而当年小说《红城垣》与电视剧同时推出,出版者在书题选择上亦与电视剧同名,助推增销量的功效众所周知,但作为“三部曲”之二,这本《喋血边城》却与15年前出版的前传《黑营盘》在文学性上出现某些偏差,而十年之后的最新修订版回归《红城垣》之正名,笔者业先睹为快,阅读一新,某种意义上,正是一场摆脱功用诉求、回归纯粹的文学旅程。

关于辛亥革命,直面革命本事、书写来龙去脉的文艺作品为数不多,影响力大的仅上世纪的《知音》(电影)、本世纪方方的《武昌城》(长篇小说)、《辛亥革命》(电影)等,在题材上聚焦叙述民众“小人物”缘何踊跃投身、书写地方基层政权如何被“推翻”的复杂变革的极少,《红城垣》正取材立意于此,以湘西这一隅之城、弹丸之地,用一个一个从土地里长出来、从山石里蹦出来的鲜活湘西儿女的生命养成,书写平民如覃飞、世家子弟如田昭全、陈玉轩、朱鹤等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人物长成记……在文学意义上填补了历史与文学的“此处空缺”,做出了具有开拓意义的事,有人称之为“前无古人”似未为过。

《红城垣》男主系田昭全——田氏家族后代,盘一根假辫子从日本留洋归乡,由其引出筸城军政首脑朱道台家族、筸城商人唐豹家族、腊尔山寨主曹雄家族,覃飞家族等……全书摹写了系列人物在推翻满清在中国最后一个顽固堡垒——湘西道台的英勇惨烈斗争中的恩怨情仇及面对“胜利果实”后的分化浮沉,让读者的心随作者的笔进入那个时代、那座城池亲历“革命现场”,深度共情每一类革命者的长成、养长和铸造,其文本既焕发着独一无二的人性光辉,也同时因笔端书写普通人而具备“中国乡土社会的文化隐喻和现实缩影”现代小说意义。

一、 一部气质炯异的“辛亥湘西革命史”——中国近代革命史普遍性和湘西边城“小地域”典型性书写一瞥

湘西秘境和辛亥革命,两个词汇与概念在大众认知中原本相隔甚远,无甚干系。辛亥革命后,中国进入“城头变幻大王旗”时期,因此,读《红城垣》或可与读者们熟悉的“读鲁迅”相关联,让故事发生场从江南绍兴转移到湘西筸城——“湘西三部曲”一以贯之的这方水土,这座城。

《红城垣》故事发生的时间起点是1902年(光绪28年),清帝国大厦摇摇欲附,田青树误因慈禧大宴“恩赏”残羹惨死,让儿子田昭全毅然割断与旧王朝间的脐带,走出黑营盘,走出大山,更留洋东瀛,加入同盟会、担任“红旗大哥”,谋划在家乡筸城“反正”(推翻帝制,推翻满清)。覃飞先遣,相继田返乡主持,初次合纵联横,借腊尔山曹雄兵将,惜因地方官周瑞龙的犹豫而兵败,导致田妻周湖翠(周瑞龙之女)殒命;而首次“反正”的流血与牺牲致令官周瑞龙加入“革命军”,内外合围,成就“易帜”,“快,把旗帜挂上!”周瑞龙大声吩咐。一个士兵跑到城楼子上去,撤掉大清龙旗,将一面白旗悬挂上去。”筸城从满清帝国绿营兵兵备库的黑营盘时代,迈进由革命者鲜血浸染赤色土地的红城垣时代。

在《黑营盘》,以田昭全因斗戏筹资尽捐用于“中日甲午战争”的独特文学情境,让筸城代表的湘西地方史首次汇入近代抵抗外侮的国家大历史,而《红城垣》,则从田昭全离家、因争勇斗狠从长沙武备学堂神秘消失到返家随武昌起义的枪声筹备“反正”开始,让筸城湘西青浪滩的湍流急瀑,因文学之名汇入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浩荡洪流,而湘西秘境和辛亥革命,因此文学家基于史实之真的虚构与创作,开启事实与叙述的合龙语境。

“冲啊——”曹雄看见了城楼上飘扬的白旗,嘶哑着喉咙一声大喊。无数埋伏在草丛中的黑衣军跃出了掩体,蹚过小溪,踩得水花四溅,光影乱晃。他们向城门冲锋,呐喊声震天动地。”“易帜”在枪炮声的轰隆隆和喊声震天的厮杀声中真切发生,而后“曹雄……抽出长刀便一把将辫子割断扔在地上了。剪子在人们的手中传递,辫子被一条条扔向天空。筸城大街小巷,漫天是抛掷的长辫子…”如果说“剪辫子”已属象征意义明确的普遍性场景,而《红城垣》贡献的独特,便是湘西地域的典型性特质。“反正”策划者、领导者虽系田昭全——筸城名宿田树青家三公子,但首功者却是曹雄。曹雄者谁?长年盘踞腊尔山、靠打家劫舍为业的山贼匪首寨主是也!革命的大功臣是打家劫舍的土匪!“反正”与鱼龙混杂的队伍,这一革命主题和非革命者形象的反差让读者头脑中划出巨大的问号:WHY? 应当说,此间笔法与从《边城》、从《黑营盘》而来的乡民性格“两种极致”一脉相承;而相继筸城热血男儿和血性女子的命运展开与交织,让正史辛亥革命添上浓郁的湘西地方史特质。

“反正”成功,硝烟未散,曹雄便用一个萝卜印章发布公告,自诩都督。鲁迅先生以诗句精准定义的“大王旗”即时生效,城头易帜,曹雄东施效颦,仿大观园再造曹府,财力不支,即派遣覃飞“去高村荡平匪患”,“最重要的,是你要代我去收税。”种种劣迹,可笑可叹。朱鹤等则据力以“民国宪章”筹建咨议局相掣肘,权力再分配烽火复燃……通过描写各种矛盾关系中有血有肉、有爱有恨的饱满真实的人物,小说家向世界传递出此处“旮旯”历史生活之最真,而作者善以丰富的小细节间掩映大题材,有机安排处理普遍性和典型性的关系,可见一隅。

“层层盘剥,民何以聊生?”被任命为新湘西镇守使的田昭全回到筸城后,见到民不聊生的惨状,一拳狠狠打在墙壁上。“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封建王朝的历史宿命依然在此间轮回,“辛亥革命的不彻底性”活脱于作者“满纸荒唐泪”的辛酸楚辛辣文字之间。

二、一个湘西小人物身上的大精神——以经历曲折、心路跌宕复杂的覃飞为例

《红城垣》辛亥热血“反正”的筸城革命青年群承袭《黑营盘》脉络而来:几个“发小”性格鲜明:田昭全的老辣、陈玉轩的忠勇、朱鹤的睿智、唐豹的义气,尽见于书中人物对话和行为;新旧两端针锋相对的官员周瑞龙和朱立俊和忽正忽邪、变化莫测的匪首曹雄,吴把三等亦官匪角色亦形象生动,更有一众美丽率性的女子幺妹(冬妹),阿彩,五凤,覃香……而全书作者着墨最重、命运最为曲折离奇的,是覃飞。

覃飞其人,无外一位黑丝帕包头,黑衣黑四块裤的普通苗家男人,至今仍常见于湘黔边境。覃飞自《黑营盘》里从一位乡间苗家神巫少年长成,随师父唱祭歌,做法事,因一次上刀梯仪式的重大失误不得不转为骡马客,至《红城垣》,完成了由一名懵懂从众的热血者成长为拥有湘西勇武气的平民英雄之人物心路和成长历程。

作者赋予这个角色天赋异秉:他跑得快!他在筸城首次水曜日运动会勇夺短跑冠军,概因“小时侯因为一根骨头被狗追着跑”的苦难生活背景;他勇武无双,亲创“黑旗队”在护国护法南北德州战役中力拔头筹;他重情重义,为战事间兄弟尽墨而痛哭流涕……但最重要、贯穿黑—红两部书的,是覃飞对冬妹(幺妹)近乎偏执而狂热的爱:无论是直面曹雄之淫威“跳天坑”的冬妹,还是在船上不期而遇的幺妹,无论是护法战争战场石清阳助手的女战士,还是不慎沦为匪首曹雄和吴把三抢夺玩物的这个女人,覃飞的爱情炽热无二;这份对冬妹铭心刻骨的爱让他既对妻子唐五凤若即若离,让他的命运掀起一场又一场腥风血雨,让他在故事结尾处二度自匪“反正”,为陈玉轩剿灭反叛者曹雄立下汗马功劳、与谷子琪双双荣膺“一等功勋”时——正是这份爱,让他做出了别样人生选择:为了冬妹解甲归田。小人物覃飞的个人命运史和辛亥湘西革命史在曲折离奇、变幻多端这个意义上,仿若平行线一般,同向并行,交织向前。

辛亥革命的“不彻底性”,从作者所写民-兵一匪多元身份复合的覃飞两次无聊的经验中可见一斑。第一次,是覃飞“玩蚂蚁”。“反正”成功,覃飞策反曹雄攻城居功至重,官封千总,获赏一处宅子,安顿母亲和姐姐覃香,正是志得意满之时,作者笔锋一荡,给读者奉上这样一场景致:“春雷惊百虫”,蛰伏于地下越冬的蛰虫开始忙碌。覃飞坐在大门前的石阶上,无聊地看蚂蚁搬食。见蚂蚁们们合力搬动一颗饭粒及一只死去甲虫的尸体,是那股忙碌,那样拼搏,想起自己却终日无所事事,觉得自己连蚂蚁都不如。第二次,则在覃飞阴差阳错地跟随了曹雄和吴把三上山为匪,怀着“别人还在革命,我却成是反革命的”莫大的委屈、冤屈和不甘,有过一段变得堕落、试图麻木自己来逃避自我身份认知障碍的时期,既不敢回想过去,也不敢设想未来,喝酒、抽烟、赌博,随波逐流,无聊地混日子:“山脚下那片枹木里,林子里的那间肮脏污秽的赌铜钱宝小屋子,倒常常能使人获得片刻恍如隔世的欢愉。”

然而无论如何,作者对覃飞这一人物的喜爱、钟爱,是毫无疑义的,试看这段饶有趣味的叙述与描写:“腊尔山的秋天,山中如红黄幻画。沟壑里,有一条小溪,溪边有一棵大青钢树。一把小刀在树上刻下了一道深深的划痕。那树上的划痕已经是密密麻麻的了。覃飞收了小刀,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卷叶子烟。溪水清澈澄明,覃飞看见自己水里的镜像头发蓬乱,满脸胡子,已经有几分匪相了。不忍卒看,他扭过头去。“土匪,老子竟然成土匪了?”此处几乎出现了湘西文坛中最可爱的一个“土匪”形象。

在故事结尾处,覃飞辞去军政职务作别陈玉轩时,作者这样写:“覃飞道:“另外,我至今脑壳一直都是懵的,我得静下来理一理,不然我不知道该往哪儿走。”“这样也好。走得太快,常常会丢了灵魂。”陈玉轩说,“愿意思考的人才不会只凭着直觉、意气和本性办事。心中有道,路便恒远。”“统领教诲醍醐灌顶。”覃飞说,“我虽是神巫的徒弟,其实并不信命,经历这么多坎坷,我知道,三分在天,七分在自己。”“覃飞,难得你能如此反思,难得你这样有情义的人。”陈玉轩抬头望了望天,说,“就像那天上的跑马云,疲倦了就歇歇脚。覃飞,我知道你更是个不错的军人,跑马云总归是要跑的,我这里随时欢迎你回来。”

通过正写、反写、直写、曲写、自己想、他人看等多重视角,《红城垣》为读者雕刻了一个活脱脱的经历复杂、热血单纯的湘西汉子典型形象,而结局的思考让覃飞这一人物形象闪耀出思想者的光芒,为《白祭坛》中为国为民的抗日战争成就的国之大者英雄作出了有力的铺执和伏笔。

三、一个全新贯穿中国美与力精神的湘西文学形象——谈《红城垣》里的青浪滩

《红城垣》读来畅快淋漓,不仅在于书中人物群像鲜明,让历史烟尘随作者“把湘西栩栩如生地记录下来”的笔而消散,一个个人物或低眉怒目、或忠勇狰狞,真切生动;亦不仅在笔者无笔不情,对如腊尔山之奇绝、沅水之秀美、德州辰州市井繁盛等一幕幕时而硝烟弥漫时而空灵明静的乡土浓墨运笔;全新修订版《红城垣》,作者巨椽走笔似龙蛇,又若青鸟活泼泼的,让小说里每个人物都活出了文学意义上的至情至性。

冠作者以“故事圣手”当无不过,诸位看官还记得《黑营盘》田青树的颓唐返乡么?试看《红城垣》开端,稍叙覃飞这一“反正先遣”铺叙背景后,田昭全身为“红旗大哥”返乡,正和清朝筸城官员朱立俊派军备俞德胜截杀的对立开始。

第一轮的陆地刺杀,小说这样写:“呯——”那黑包帕照这边开了枪。“呯——呯呯——”几根枪一齐响起来。车夫拼力挥鞭,额上冒汗。马车没命地狂奔,尘土飞扬。“站住!站住!”几个黑衣人还在边喊边开枪紧追。道路坑坑洼洼,速度提不起来。“路况太差火,跑不动啊。”车夫头上汗水直标,有些手忙脚乱,车轮竟被一下子卡住了。“怎么搞的?你!”田昭全大声责骂。”“革命-反革命”概念的二元对立,在杀手枪击、车轮卡顿和不同人物的声音中,营造出读者提心吊胆的故事期待。

“马车的车轮终于从淤泥里滚动出来。车夫跳上车,扬鞭催马。龙龙边追马车,边后退着瞄准那个跟过来的汉子扣了一下扳机,那个汉子的黑头帕被击中飞起,滚落到路边……“煮熟的鸭子飞了,娘卖的!”老七一跺脚。几个杀手追了一段,两条腿到底跑不过两只轮,于是停住了。”

开合自如,干脆利索,兔起凫落间已是好几个生死回合,故事张力与人间烟火气穿行其中,作者如卖油翁,浇油穿孔直中;又若庖丁,提笔如刀,游刃有余。改行水路章节接踵而来,此段文思之奇、妙笔生花令笔者拍案击节。“流经德州的沅水在这里变得十分宽敞,千帆竞渡,百舸争流——德州的美景倒是使田昭全一直忐忑的心情得到了极大的平复。”洗练一句之后田昭全的目力所及和思绪纷飞处,正是作者文心之思接千载,心游万仞。

地方色彩风情浓郁者,如船主彭老板娓娓道来的船只品相种种:“德州是沅水上最大的码头,河里最触目的是一种三桅大方头船,由长江越湖来的,船家叫它做“大鳅鱼头”,普通人叫它做“盐船”。比盐船略小、异常秀气,头尾突然收敛的船叫“乌江子”。数量极多的是“麻阳船”,船头尾高举,秀拔而灵便。……“巨无霞”洪油船方头高尾,颜色鲜明,间或且有一点金漆装饰,尾梢有舵楼。大船下行可载三四千桶桐油,上行可载两千件棉花,或一票食盐。眼下要打仗,造船所用桐油销量大增,所以洪油船成排结队成了河上的主人。”

此段德州河中景致,和前辈沈从文相类文章相映成趣,而随着白河船逆江而上,作者接踵而来对沅河两岸风光如画和屈子离骚千年文脉金错刀样式的运笔中,自然和人文融会贯通,闪闪发光,“人类灵魂的故里”让读者心襟动摇。“夹岸是耸入云表的石壁:紫红、青靛,黄褐,翠绿。流水清极了,用明镜摹写岸边的世界……屈原曾驾一叶轻舟,出洞庭,入沅水,走的正是这条水路。…这夹岸奇观,不正是楚子屈原辞赋里的图画么?东君,太阳之神从靛青的峰峦后走出来,撒下万颗金针;水之精灵河伯住在水草下;山鬼娇媚,在竹篁里唱思慕恋人的歌;诗神在沾着油茶花香的风里飘过;爱神在月光下徘徊……如此美景,仿佛是人类灵魂的故里。”

而接下来知识分子田昭全和船工的对话,让河妖的民间传说和《山鬼》中“若有人兮山之阿”交相辉映:“河妖是大妖。大妖易躲,小妖才难防。” “小妖就是水鬼。”龙龙问:“是不是就是水猴子?”“有人说就是那个东西:猴子脸,全身长毛,常趴在水底头,人很容易把牠当成长绿苔的石头。牠脚长手长,捞住人就不放手,这条河上,一年总得有好些人被水猴子给掳走。” 

“水里有鬼,那山里有鬼吗?”龙龙又打破沉寂,问。

“山鬼自然是有的。”田昭全说罢,便吟诵起一首诗来。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河面高高低低日夜盘旋的飞鸟,读来亦是乐趣无穷。船过夸父山,“从江边的林子里‘哇哇哇哇’飞出千万只乌鸦。遮天蔽日,很是吓人。”,飞至下一章,船在河中田昭全再看:“这些乌鸦红嘴红脚,胆子大,根本不怕人。它们绕着船棚子飞了几圈,竟然有数十只都落到了木船上来。有的歇在船篷上,有的歇在船舷上,有一只乌鸦身子落在了田昭全的脑壳顶上。这些乌鸦皆红爪红脚,是神鸦。”正是作者一颗赤子之心的深爱与观照,让沅水上空万物生命皆生长出灵魂,正若“吓人”的乌鸦焕然一新,而成玄鸟神鸦。

相继青浪滩和寡妇滩两处篇章令我潸然落泪,在这两段和着风、卷着浪的文字里,我读出作者对这乡这土、这山这河的自然、人民几欲把心呕吐出来的深爱与歌唱。试看笔者引用“飙滩”全程,作者哪里只在讲故事呢?这些饱蘸风雨雷电精魄的文字如晨阳喷勃,光辉万丈,又若夏日山洪,恣肆汪洋,浸润着远古的回响,大地的温度,满溢着深流急湍般的美与力。

在沅水中最险峻的青浪滩飙滩,真的是一种蛮力和胆识的考试。尤其在夏季,当暴雨臌胀了河面,山洪汇集成激流,温和如处女似的沅水一下子变成了暴戾的歹徒...凭谁去搭起一座天桥,弥合地块陡然沉降的裂痕……一个须发半白的老者…望水望天,他猛然站住,磕掉燃烧着的烟末,挎起一圈棕索,攥紧一根长篙,呼唤着手下的伙计:“走,逮起了,飙滩!”

用长橹抽平浪峰,用绳索捆住洪水,一只无缆的巨大木船,战风斗浪,把沉没在浪花中的道路捞起。这类勇者,本地人尊称之为飙公。在沅水上行船,很多船长都不敢自己指挥飙滩,而是延请当地的老飙公……他们都是本地人,对清浪两航道的水位了如指掌,对老池险滩的脾气摸得很透……

“巨无霸”缓缓下行,飙滩号子开始响起来了:

太阳的那个出来呀嗨,

红似那的个火啰嗬,

驾起呀的个船儿哟,

走江哎河啰嗬。

渐渐地接近了下大滩的溶口,生死搏斗的飙滩就要开始了!

田昭全眼睁睁看着那庞大的“巨无霸”慢慢离开平缓的水面,陡然失重般加速,整个大船也像是从高坎上跌落下来,有如秋风落叶。

飙滩号子开始变得激烈:

乌云的起哟,

狂风的来呀,

逮啊, 楠竹篱子逮啊 ,尖又尖,

逮啊, 一竿撑到,逮啊,天外天。

几十个橹手各各拿了竹篙,左顶右撑。大船就在大浪翻卷咆哮的激流中左冲右突,时而停滞时而飞驰。船夫的号子,岸人的呐喊,空谷的回音,悲壮、英勇且激越!好一首关于生命与英雄的交响诗!

经过半个多时辰的生死搏斗,“巨无霸”平安地滑出了溶口,江面上一片狂欢。号子声也变得安逸了许多:

凉风那吹来哟,

好自啊在呀啊,

一齐那个唱那歌儿 ,

多开怀呀啊嗨,

吔沙么哇妹子儿哟呵。

田昭全整个人被震撼被感染了,泪水竟然夺眶而出。

自上世纪始,非湘西籍读者们从《边城》和沈从文的作品中知晓了青浪滩的险与急,《黑营盘》故事的起点亦在青浪滩,但《红城垣》此情此景的青浪滩,让读者震撼、感染,让读者泪水随着主人公田昭全夺眶而出。岳立功继沈从文之后,以杰出笔力,用一场“飙滩”在青浪滩掀起一场人文意义上的惊涛骇浪,“飙公”的怒吼和船工号子在此间奏响“青浪滩畔生命和英雄的交响诗”,和滩头滩尾涛声飞瀑、和回旋往复的《河伯》《山鬼》、和精灵奇幻的“水猴子(水鬼)”相和着,让中国民族精神里响彻起独一无二的湘西乐章;青浪滩亦因此篇章,成就出中国精神中具备明确象征色彩的湘西意象。这一精神贯穿“三部曲”全篇,不止融化在筸城英雄男儿的骨子里,更在世纪家国纷变的大历史洪流中,荡气回肠而成湘西人的沉浮与抗争,让这股“黑红白”三色织就的劲道霸冽的火焰流穿行回响。当文章行至《白祭坛》下卷,即攀上“三部曲”家国高处,题材从令人窒息的内战转向同仇敌忾的外战,筸军、国军甚至土匪在外敌的凌辱面前终于携手并肩而战。“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诗经》),《白祭坛》第一场硬仗“嘉善阻击战”,以湘西子弟为主的128师与日军武力对比悬殊,以血肉之躯对抗着飞机大炮的立体轰炸,把不可一世的日军拖住七天七夜,为同参与淞沪大战的友军撤退争取了宝贵时间,结果却是筸军几乎覆没,让人抚卷唏嘘。而抗日战争最后一战、史称“湘西会战”的“雪峰山战役”,让湘西筸军的付出了几乎死伤殆尽的巨大代价,整体退出历史舞台,而此一战中国军队战胜,中国抗日正面战场正式由防御阶段转入反攻阶段,而这一曲从青浪滩唱响的湘西精神,必将响彻云天,在中国历史的长河中不息翻滚、滔滔向前。

于此,岳立功的现实关怀力透纸背,入木三分。诚然,他的笔几乎遍及竿城每个人,他的情系着在青浪滩的每个浪,他写德州城头的枪炮、写黑旗队的勇武……他用书写,来反复追问,思考和回答。笔者看来,这位“湘西三部曲”的著作者,更是一个乡土亲情的忠诚者,一个历史文化的思想者。他对于后辛亥革命时期中国向何处去知识分子阶层普遍的思考、寻方向和探路中的阶段迷惘,在《红城垣》一书结尾陈统领悄悄去送别经历过辛亥革命、护国护法,经历过“民—官一匪一官”九死一生,弄得身心疲惫的覃飞与幺妹归乡的文字中,尽显无遗:“透过飞檐,筸城白色宝塔后面的田野是一片透明的寂静。陡峭山崖下的稻田,稻禾正在扬花。田埂上间种的黄豆籽荚已经开始变得饱满。菜地的竹篱笆上爬满了绿色的藤蔓,开放着黄花,像喇叭,还有一片仰向天空的向日葵。红颈秧鸡在沟渠里觅食,水波漾动,花纹如古树年轮……一红一黑两匹马从宝塔脚下的石板路缓缓过来,卸了马铃,很安静,只有散澹的马蹄声——那是覃飞和冬妹的马……俩人轻轻说着话——他俩是打算下到乡里去,去寻找那个留给他们美好、留给他们伤痛,也许早已经打落了的打落寨。

陈玉轩远远地目送着他们。只是,那雾却突然就升腾起来了,或者说是从山崖上澎湃地倾泻下来,稠得像米汤,填满了山谷……远山有云在聚集,天空越来越低,一些雀鸟在沱河上空乱飞乱叫,隐约约又有像炮火般的雷声在滚动……陈玉轩有些伤感、有些惆怅,五色光圈的眼睛有些迷离。他的心情就像稠如米汤般化不开的雾。”

历史已经过去,悲剧却还会如期上演,护国护法胜利的礼花尚未熄灭,湘西五总司令五溪逐鹿的战争又将打响——读着《红城垣》中越是深沉的、迷醉的爱与文字,对于即将临的更大战争给土地和人民带来千疮百孔的伤害,也就必将愈发万般憎恶,你的心会禁不住地从摇曳又一次颤抖起来。

作者介绍:

王芳,作家、评论家,本科毕业于北京大学,暨南大学硕士,任深圳市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深圳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

责编:何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