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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游 | 归去来兮——走进陶渊明的田园

2024-05-02 13:40 来源: 文旅中国

 

庐山风景照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在泱泱中华文学史上,陶渊明的形象已被这两句诗定格。陶渊明就是这两句诗,这两句诗就是陶渊明。每当读起这句诗,我仿佛看到一位戴着斗笠的老农,挽着裤腿,穿着草鞋,荷着一把锄头,站在菊花盛开的篱笆前,手搭凉棚遥望远去的青山,一幅风景秀丽的田园画卷浮现在眼前。这幅景象从我少年读书时开始定格,陶渊明的诗,陶渊明的酒,陶渊明的菊花,陶渊明的桃源,经常在脑子里浮现着,心心念念,似乎从未远离。这些年因为工作的关系,曾经几十次踏上江西大地,也数次造访九江,却终是与陶子归隐的这片田园失之交臂。这次参加“文化大咖诗旅江西”采风活动,终于得以近距离膜拜这颗魏晋风度退潮后的文化“元种”和“田园魂”。

走进江西九江市柴桑区的毛桥村,映入眼帘的是一派静谧恬静的田园风光。远山层林叠翠,门前小桥流水,黛瓦白墙的民居鳞次栉比,凉亭水塘错落分布……“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当年陶渊明在这里长期隐居生活,为后人编织了一个宁静悠远的田园梦,勾勒出人们心中原始的乡愁模样。如今,他笔下所描绘的“桃花源”如在眼前。竹篱边,菊花旁,一壶酒,一张琴,一位安静无忧的诗人,没有来路之荒凉,没有远方之迷茫,没有灵魂深处之孤独挣扎,一个彻底悠然、洒脱、静穆的陶渊明,已经这样并始终这样。诗人周清印随口吟出一首七绝:梦入桃源洞口中,落英疑与武陵同。此间恰是心安处,溪自成纹竹自空。

陶渊明,字元亮,别号五柳先生,晚年更名潜。“是公元四世纪后半期到五世纪初的一个中国伟大的诗人。他的地位应该和比他早六七百年的屈原,比他晚三百年左右的李白、杜甫并列,这是没有问题的”(李长之《陶渊明传论》)。陶渊明生活在充满战乱的时期,29岁以前过着种田和读书的生活;从29岁入仕途,历任江州祭酒、镇军参军、建威将军、彭泽县令等职,直到41岁归隐。十余年的仕途生活,让他看透了官场的腐朽和仕途的险恶,感到实现自己的理想没有指望,与其与黑暗的势力同流合污,不如摆脱官场的羁绊,退归田园,保全自己的品格和气节。于是只当了八十多天的彭泽县令就挂冠解绶,赋《归去来兮辞》,结束了忽仕忽隐、仕隐不定的彷徨生涯,彻底归隐。这时的他,避开刀枪,避开世俗,潜退至最低处,做渊中鱼、林中鸟,甚至成为一棵草、一株庄稼。这就是中古时代魏晋时期的陶渊明,堪称魏晋风度退潮后一颗最有价值的明珠,一粒文化的“元种”。他给中国文化额外增加了一个灵魂——田园魂。

据旧县志记载:彭泽县治在现今的湖口县江桥乡柳德昭村南的凤凰山下。当年,陶渊明是在“洋洋平津”的鄱阳湖上挂上归帆,回到柴桑故里的。归途中,他“舟摇摇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表现出“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愉快心情。行船靠岸,他远远望见家门,就狂喜地“载欣载奔”,而后是“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他走进后园,看到“松菊犹存”,更为兴奋。于是他“携幼入室,有酒盈鳟,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他甚至感到村子周围的树木和溪流也因为他的到来而“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他对归隐后的田园生活充满了美好的憧憬。 在一个阳光正好天气里,面对堂前的五棵柳树,他若有所思,若有所悟,会心之处,不禁悠然而笑。“先生不知何许人,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名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你看,《五柳先生传》多像诗人在自言自语: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你知不知道我没有关系。我自己知道,我知道自己。我就是我,不一样的烟火。陶渊明饱蘸激情之笔所写的《归去来兮辞》一文,叙述了他辞官归里的原因和归途中的感受,热情奔放,感情真挚,文情并茂。宋代文学家欧阳修称赞说: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一篇而已。

我低至泥土草根,却可以心怀万夫。踏过了荆棘之路的陶子,归隐田园而没有止步田园,他那颗追求生长的灵魂,辞别带月荷锄、酒话桑麻的“人间”,到达了精神“桃花源”这方净土。陶渊明刚回家时,由于有僮仆,只偶尔参加田间劳动。后来,家境贫困,雇不起僮仆,非亲自务农不可。他早出晚归,春种秋收,承担全部农活,对于读过书、当过官的封建文人来说,确是难能可贵的。他的妻子瞿氏,与他志趣相同,安贫乐道,励志耕耘,田野上时时出现“夫耕于前,妻锄于后”的情景,被当地人民传为佳话。

陶渊明把自己参加劳动后的感受和对农事丰歉的喜忧,都反映在他的诗中:“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陶渊明当年所居的上京村,即现今庐山市的玉京山,仍然保持着当年的地貌特征。“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登东皋以抒啸,临清流而赋诗”。他在诗中所写的“东皋”“西畴”“斜川”等遗址均存:东皋是一个石岗,这里有陶渊明的石刻;西畴是一片田园,至今庄稼茂盛;“斜川”则是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港,至今清流涓涓,流向鄱阳湖。鄱阳湖中有一座小岛——落星墩,是陶渊明吟咏过的“曾城”。陶渊明在与乡邻“披草共来往”的过程中,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他们或在田间地头,或在家中场院,挈壶相至,只鸡相邀,谈天说地。“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这个时期,陶渊明写了不少描绘田园风光、抒发自己隐居躬耕愉快心情的诗文,如《归园田居》的五首(其一):“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在人们面前呈现出一幅恬静幽美的村居图,揭开了中国诗歌史上新的一页,因而被后人尊称为我国田园诗的始祖。

有余闲,归田园。在陶渊明那里,隐居不是一种手段,而是种生活方式,他喜欢这种生活方式,隐居本身就是最后的目的。苏东坡曾经评价陶渊明“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扣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迎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陶渊明是隐逸派的宗师,桃源成为东亚文化中恬淡隐居的象征。它是文化人心中的净土。幸福不一定取决于你拥有什么,也可能取决于你没有什么。没有官场的羁绊,没有名利的枷锁,你可能反而“纵浪大化中”“不忧亦不惧”。摒弃了得失之心、荣辱之心,只剩下清心、安心、静心,幸福与自由似乎离你更近了。正如诗人周清印的诗:敢辞征士赋归田,尘网樊笼三十年。倦鸟知还云出岫,南山种豆亦悠然。

陶渊明田园生活的精髓,即为“返自然”“得此生”。爱田园,源于爱自然;爱自然,源于爱自由。能够自然、自由,才会有“得此生”之感,才能活在我们向往的“活”里。一条命,一颗心,一杯酒,一辈子,一片尘,几番喜,几番忧,了却生,了却恨,已知生,再问死。这个时期内,陶渊明依靠劳动度日,除了耕田灌园,还织过席子,打过草鞋,卖过蔬菜。由于农田常遭水、旱、虫灾,加上官府逼租催税,陶渊明一家的生活仍极为困苦,有时处于“夏日抱长饥,寒夜无被眠”的困境。在饥寒中挣扎的陶渊明,多么希望有一个无君、无臣,没有盘剥、没有战乱的“世外桃源”供乡亲们安居乐业,一个理想的社会在他脑海里酿酝。在《桃花源记》里,他描绘了一个“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的“世外桃源”。人间——田园——桃花源,画出了陶渊明灵魂生长的轨迹。心中有桃花源,世间无桃花源。它在人间,又不在人间,比人间更具人性、人道。无意求之而得之,有意求之则踪影全无。似乎是完全纪实,却又是彻底的水月镜花,非真非幻,非幻非真。肉身需地址,灵魂无疆界。桃花源,明明是陶子的一个梦,至今却仍在拨动我们的心弦,可望不可即而孜孜以求。

在中国文学史上,许多诗人与酒结下了不解之缘。“有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陶渊明的一生是在诗酒中度过的。他常常把头上葛巾拿来漉酒,漉完了就又戴上,他说“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他答应去做彭泽令的时候,是因为“公田之利,足以为酒,故便求之”。归田以后,他更是“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酒后赋诗,直抒胸臆。他与邻居及好友颜延之等在农事之余,常在居所里畅怀饮酒,纵谈今昔,“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在他有名的《饮酒》诗序中说:“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诠次,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当然,他之饮酒,更多是独饮,“清琴横床,浊酒半壶,黄唐莫逮,慨独在余”。而《连夜独饮》中:“运生会归尽,终古谓之然。世间有松乔,于今定何间?故老赠余酒,乃言饮得仙。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云鹤有奇翼,八表须臾还。自我抱兹独,僶俛四十年。形骸久已化,心在复何言?”这是在他四十岁的时候,检讨自己的抱负,觉得没有亏损,而心安理得,可以自慰,但究竟是四十年的独来独往的日子,所以终于连夜独饮而已了。有感于此,我作《清平乐》小令记之:共舞长袖,同饮陶令酒。厌了折腰为五斗,告老结庐五柳。醉了放浪狂歌,杯中自有婆娑。世外桃源浪静,江湖任尔风波。

陶渊明在穷困潦倒中走完了自己一生的道路。元嘉四年(427年)十一月,他带着问心无愧的高傲与世长辞。正如他在《拟挽歌辞》中写的,“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这里面有陶渊明的生死观念,他是以一种审美的眼光看待生,死在他看来是一种永恒。他生前交待家人,处理后事“省讣却赙,轻哀薄敛”,以朴素的仪式,安葬于家乡的面阳山。陶渊明死后,颜延之给他写诔文时,经与众友商议,因谥法中“宽乐令终”为“靖”,“好廉自克”为“节”,故私谥为“靖节”,故后人称陶渊明为靖节先生。士人喜欢陶子有多深,以天纵之才的苏轼为最。一代豪放才子,晚年极度迷恋六百年前的渊明,他唱和陶诗达109首:“醉中了了梦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苏轼•江城子)。辛弃疾亦吟咏追和陶子诗词达90有余:“千载后,百篇存,更无一字不清真”(辛弃疾•鹧鸪天)。有苏、辛这样的隔代知音,陶子可以告慰九泉矣。后人游庐山,常去面阳山凭吊陶墓。离陶墓不远有濯缨池,陶渊明生前常在此洗涤。池旁有一块巨石,赫然横卧,传说陶渊明酒醉后,常卧石上,人称“醉石”。

归来亭

来到九江市柴桑区沙河街道陶渊明纪念馆,一入门便被清幽的环境所吸引。一座六角“归来亭”玉立于一丛翠绿之中,楹柱上题着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的“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沿着小径继续前行,便来到了陶靖节祠。这座祠堂不大,但显得古朴清雅,从砖瓦石阶到镂空花窗,都可以看出它的精心设计。祠门的石墙上嵌有“陶靖节祠”四字石匾,两侧有陶公后裔所写的对联:“弃彭泽微官,松翠菊黄,琴书而外醉三斗;开田园诗派,韵真辞朴,千百年来第一人”。进入陶靖节祠内,穿过天井,陶公的立像便矗立于此。再往后走,便来到了陶渊明墓的牌坊前,牌坊上题有“清风高节”四个大字。陶渊明墓位于牌坊后,上刻“陶靖节先生之墓”。在陶渊明纪念馆,更像是进行一场古今对话,能强烈地感受到五柳先生的精神力量。诗人周清印在《九江柴桑陶渊明故里谒陶靖节祠墓》中写道:野草芃芃一径深,笋成修竹竹成阴。墓前祠外多天籁,犹似晋时高士吟。

也许人人心中都有一个田园梦。陶渊明创造了一种以“田园”为标志的人生境界,成了千年不移的文化理想。一壶茶,一张琴,一溪云,不如归园去,做个闲人!陶渊明用诗歌将自己的人生艺术化,在他笔下的乡村田园,没有雕梁画栋的富丽堂皇,却有着“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的桃红柳绿;远离了世俗的车马喧闹,留下“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恬静舒适,这正是陶渊明追求返璞归真的诗意人生。不仅如此,他还在“此岸理想”之外提供了一个“彼岸理想”的桃花源。“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句诗,就像一粒种子,种在了人们的心中,长得枝繁叶茂,长成所有中国人共同的梦境,一个至今没有醒来的梦。这个梦,从陶渊明的时代做到今天,还不愿醒来。尽管有越来越多的人走进城市、远离乡间,尽管日夜忙碌再难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闲适,尽管钢筋水泥的格子间里低头工作的人们难以欣赏到花红柳绿的风景,但那份原始的悸动却从来不曾消逝。哪怕,只是在梦里去一下田园,也是一种温暖的慰藉。梦里,田园从不荒芜,风吹麦浪,叶落宝成,我们在屋前种树,屋后养花。“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几时归去,做个闲人!

陶渊明的“田园”,也是我们共同的“精神家园”。归园而居的日子,仿佛听见时间的脚步声从身边过去,那不只是时间,更是四季的流转、自然的气息。唯有在田园之中,我们才能连接四季与自然。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不再只是古训,而是真实而具体的生活。归园而居,本质上是人们对理想生活的选择。归的是园,居的是心的喜好。天地之大,唯愿安寄余生。在今天,归园而居,更是一种主动的选择。城市里的人来来去去,但是我们的心,要安于何处呢?有人在繁华处寻找,亦有人选择乡间田园的人迹罕至处,去倾听内心的答案。没有百分百的完美人生,唯有恰如其分的生活。没有谁不迷茫,没有谁能一步抵达。在生命的茫茫荒野之中,在日复一日的庸常里,归园田居,恰似一场好梦,指引我们,“你要对生活真正有所向往”。心有所往,归去来兮,不如归园去,愿一壶茶、一张琴、一溪云,不负此景,不负此身。

(作者朝文暮语,本名刘清沧,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华当代文学学会常务理事,《诗词世界》杂志签约诗人,《南都风采》杂志副主编;图片均由本文作者提供)

责编:刘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