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天的消息,在一条江河率先扬起的前奏里。
它的声音很微弱,岸边一排细细的泥沙就能把它挡住,但它的声音偏偏能传得很远,跨越炊烟和工厂的粉尘,直飘到高楼上,沿着耳廓的弧度荡进梦的夹层。于是人突然兴起了念头,春江水已暖了吧?
当人意识到春天到来的时候,她已经为自己做了双漂亮的草鞋,从河的那边走到了这边。把冰层踩碎,把积雪踩化,脚步一顿,便有一个水泡泡悄悄推开一圈圈的涟漪。
一条河苏醒了,春天才能度过草色遥看近却无的铺垫,进入草长莺飞的副歌。
你听,河水寂寞的诗行已押上中华田园鸭活泼的韵脚。它们虽然一身杂色羽毛,没有拿捏得恰到好处的高贵的气质,也没有优雅而修美的长颈,但其最是与河水亲近,时不时就钻进水中串门,再顶着一片水花钻出来,与水打成一片。水中岸上,湖面河底,水所能讲出的波光粼粼的俚语它都了然于心,嘎嘎的叫声是热情的应和,把一年之计的家常慢慢拉开。
难怪有人说,春江水暖鸭先知。它们怎么肯迟到呢?鸭子是最自由的,也是最急不可耐的。为了用喙衔起水中的落花,写上一首芳菲缠绵的情诗,刚等到冰雪消融,它们就抢先冲了进去。哪怕水还没有暖,但脚蹼划破初春的沉静时,也会让阳光中丝丝缕缕的暖意漏入水中。
那哗哗波动的声音,挠痒了春江的心脏。鱼儿听见了,虾米听见了,水草听见了,甚至连河底最呆笨的石头也听见了。于是从河床开始,一些绿意开始晕染,一些气泡开始奔流,一曲浮于水面的弦乐变得丰富,春天最先在河中变得热烈。
因此,我愿把鸭子唤作春江的使者。它们是江流的画卷里画龙点睛的一笔,也是江水中最快乐的动词,随意蹬几下腿,就把春天的消息一点点传播开了。即便到了岸上,也会有一行湿漉漉的脚印在蜿蜒,告诉柴门里的人春天正在经过。
此时的岸边,草木初醒,炊烟都有些睡眼惺忪。但隐隐地,已能听见地面之下的狂欢。
这应当是从一截根须喜悦的颤抖开始。它在暗无天日的地下翘首以盼了一个冬天,看不见日出日落,无法掐算时间,可怜的根须只能根据土壤细微的温度差来判断昼夜的更替,为春天倒数。终于有一天,水开始流动,虽然还带着冬日的清寒,但那一丝丝的鲜活和甘甜,依旧让长久地闷在枯寂与沉闷里的根须喜上眉梢——它急急忙忙地将这份喜讯通知了所有的根须,并向上传送到了树梢,“可以生根、可以发芽了”。四季又将开始以绿意为主题的生生不息的轮回,每一条根须都不能缺席。
渐渐地,枝头有了绿色,河水里的浮光跃金也闪烁在树叶之间。我想,春天是随着水一起被根运到了地上的。
当然,这运输的桥梁也包括姗姗来迟的垂柳。它的青丝越梳越长,河水的情思越流越深。随着一条柳枝探入河中,天光云影载着的思念便沿着它被虹吸到树干上。无需朝雨浥轻尘,水畔烟柳自能显出明亮的新色,待到长发及腰,它的脚边就会有鸭子戏水、老牛潜泳,各占一个声部,与桃李对歌。
那么,究竟是鸭先知,还是草木先知春江水暖呢?又或许,是人先知。毕竟这一切都需要人的眼睛去见证,需要一颗等待春天已久的心灵去审美。
你看,岸边人渐渐多了起来。钓鱼的人讲究愿者上钩的缘分,他知道,一条兴奋的尾巴早已按捺不住,要在烟火人间拍起硕大的水花。轻轻一提,就把春天从水里钓回城市,拿到集市上卖,春天的消息被一个个菜篮带回了千家万户。于是更多的脚步走了出来,走过的河堤都铺上了茵草,还没来得及抵达的远方已经先一步盛开繁花。
河水流动了,生活便也要开始流动了,这是春天给人们的暗示。让想象力与创造力随着水花一起绽放,让坚韧的目光和柔软的心灵与江水一起回暖,把春天的定义从季节延展成对新一年开拓与成长的形容,彼时春天的旋律才真正进入高潮的抒情。
轻雷隐隐初惊蛰
春天其实在元月就来到了人间,只是贪玩的它躲了起来,还偷偷藏了许多冬天为元月准备的爆竹。等到二月,手痒难耐,就先试探着把爆竹扔到水上,于是冰层发出咔嚓的破裂声,哗哗的水声是江河献给它的经久不息的掌声。春天的胆子大了起来,又把爆竹扔到云端,于是坤宫半夜一声雷,电明雨急苍龙起。
惊蛰是一个饱含想象张力的词语。在大地下蛰伏了一整个冬天的虫子,刚刚孵化、从卵里钻出来的虫子,还在慢悠悠地适应气候的乍暖还寒,结果春天隔空扔来一个炮仗,把它们吓得一哆嗦,争先恐后地拱出地面,向嫩叶和树干上爬。蚜虫、瓢虫在叶间乱走,有时过于慌张,反倒撞进了蜘蛛的网里——这声惊雷可是它的福星,带来了接二连三的惊喜。
而蚯蚓依旧悠哉悠哉地在地下漫步,淡定自若,啃食着草木枯萎的根,还主动帮忙推拿土壤的经脉,为它放松紧张的心情。惊蛰不高兴了,孩子气的它气势汹汹地扯来大雨,倾盆而下,灌入土中,让蚯蚓们慌慌张张地逃上地面,等到天晴后,却被等待长膘的鸡鸭撞见。
“开芳及稚节,含彩吝惊春”,桃花被雷声吓得一抖,抖出了满树花苞,风轻轻一敲,便次第绽放,吐出一片芳菲。她们本来和春江约定好,待到水暖鸭知的时候再盛开,结果被春雷一惊,酝酿已久的馥郁倾洒而出,洒得蜂蝶环舞,洒得人间生香。难怪很多人对美的最初印象来源于竹外三两枝的桃花,它们即便惊慌失措,也能顾盼生姿。
黄鹂站在树梢上,被雷声吓得唱错了音节,气恼得扑腾着翅膀,瞅了瞅四下无人,才放下心来,昂起被桃花映红的脸蛋,继续高歌千年前为杜甫吟唱的旋律。斑鸠很是欢喜,翘起尾巴,伸长脖子,张开绒毛,仿佛披着黑色披肩的贵妇,仪表端庄,姿态优雅,等待被意中人求婚,共赏春天泼墨在晨曦与暮色里的霞光。老鹰最是稳重,搏击苍穹的它可不怕惊雷,斜觑了一眼,就继续繁殖后代。于是森林中只剩下斑鸠的呼朋引伴,老鹰则销声匿迹。人们不知情,嬉笑道:“被春雷一吓,老鹰都变成了斑鸠!”
“桃始华,黄鹂鸣,鹰化为鸠”,惊蛰三候是阳春设下的闹铃,繁忙的农耕即将掀开序幕。你听,闲置已久的农具都在摩拳擦掌,准备在地里大显身手。田家几日闲,耕种从此起,这一年的收成即将由它们亲手写下预言。
此时,惊蛰也变得懂事了,随着一朵云的驻足不前,淅淅沥沥的春雨飘洒而下。
它是如此小心翼翼,提起裙子、踮起脚尖走过池塘,只踩出小小的水花。到了林中,树枝底端都缀起晶莹的水滴,不紧不慢地滴落。偶尔,树枝被压向下,又倏地弹起,应当是春雨正轻手轻脚地路过。它害怕打蔫一朵含苞欲放的花,也害怕打折了一鼓作气的竹笋。“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这是对它一生贤淑与恬静最好的写照。它担心刚刚苏醒的人间消化不了太多雨水,所以等到草莓露出心满意足的红色后就收起雨势。小小地尝一口,一股甘甜注解了所有的惊喜。
云消雨霁后,我也走了进来。“隔林斜望,讶琼树之惊春”,初春的阳光为嫩叶润上浅黄色的光晕,一只鸟喙伸出,把它啄进肚里,兴奋地叫了起来,歌声落在地上就成了湿滑的苔藓,遮掩住冬日留下的伤痕,顺着树干向上攀爬。走进森林的人在离开时会把影子留在树桩上,沿着年轮转上几圈,等人再次前来时,便会与一只翩然起舞的蝴蝶撞个满怀。
晚上,煮一杯茶,插一瓶花,翻一本书,望一轮月。把字里行间的情愫信手一抛,或化作繁星装点夜空,或奔涌成藤蔓倾泻而下。耳朵像是坠落的迎春花贴在大地上,聆听它愈发强健的脉搏,时不时就有灵光闪过,于是无数的词语破土而出,或长成佳木,或长成野芳,远远望去,只能看见春天花团锦簇的绚烂骈文正徐徐铺展。
雷声又响,流水在落英与垂柳的亲吻中向西而去,我也将在它的湍急与舒缓中找到遗失的脚印,沿着松间沙路走向草长莺飞的远方,咏而行。
春分不分的水,由人来分
董仲舒在《春秋繁露》里写道:“春分者,阴阳相伴也,故昼夜均而寒暑平。”春分日,春季平分,昼夜等长,阴阳平衡,就连椭圆的鸡蛋都能稳稳地立在地上,世间的一切似乎都处于刚刚好的状态——除了水。
春分后,雨水增多,江南地区会发生桃花汛。彼时,岸上桃花连绵成霞,如大河汤汤,而河道里,浊浪滚滚,白练横飞。两条江河同时奔涌,桃花汛便同时裹挟着浪漫与豪迈撞进了诗人的笔下。在刚涨水时,是“桃花水,鲤鱼风,短笛横吹细雨中”,仿佛有渔夫摆渡于天地之间,俯仰间尽是飘然于世外的潇洒和旷达。当水涨得厉害时,便是杜甫笔下的“三月桃花浪,江流复旧痕”,水位达到去年的高度,“朝来没沙尾,碧色动柴门”,大水吞没江边的沙滩,青绿色的水流似乎能掀开岸边的人家。但此时,依旧有野鸟在江面上“争浴故相喧”,为浩浩荡荡的桃花汛添上几笔可爱的标点。在三月,没有无法被春风吹红了脸的蛮横与粗鲁,哪怕是涨势凶猛的汛情。在春分日,暴力与浪漫会在它的身上达成平衡与融合。
而北方地区会被春旱缠住。王令在《春旱苦热》中写道:“清风无力屠得热,落日着翅飞上山。”山喝不到水,大地裂开狰狞的伤口,人们的求而不得和愤懑不平,对风的希冀与失望全在那个“屠”字里了。杜甫更是悲呼“安得鞭雷公,滂沱洗吴越”,这天地昏暝、日色如血的春旱,让无数人望土恸哭,也让忧国忧民的诗圣恨不得直上九天,挥鞭抽打雷公,抽出大雨滂沱,抽出迟到的久旱甘霖。
曾读过苏轼的《喜雨亭记》,那年苏轼在扶风,春天整整一个月没有下雨,旱情露出端倪。他听说要向山神求雨,便写了一篇《祈雨文》,诉说旱情的危害,“今旬不雨即为凶岁,民食不继盗贼且起。”没想到不多时,大雨如愿降下,“乙卯乃雨,甲子又雨,民以为未足。丁卯大雨,三日乃止。”这可真是好雨知时节啊,有了雨水,生活才能继续铺展幸福安康的蓝图,于是万民同庆,官吏庆于庭,商贾歌于市,就连卧病在床的人都感到痊愈了。那扯天扯地的大雨只有三天,但这与民同乐的喜悦却流传了千年。
祈雨虽迷信,却是中国古代天人感应的哲学思想的一种体现,董仲舒的《春秋繁露》便是正宗哲学神学化的标本。如今的人们则从唯物主义出发,采用地膜覆盖、建造塑料大棚等措施,培育抗旱作物,从治标和治本两方面发力,使田地与春旱形同陌路,让它匆匆经过人间,又只能匆匆离去。
人无法改变自然,却能认识自然并顺应它的脾气。古人如此形容春分,“一候元鸟至;二候雷乃发声;三候始电”,在漫长的农耕时代里,他们不懂黄赤交角,不懂地球的公转与自转,却依靠对生活的细致观察,以独特的物候变化来定义出春分。在老家,至今还流传着一些谚语,“春分日有雨,秋分日大水”,“春分有雨到清明,清明下雨无路行”,“春分有雨家家忙,先种瓜豆后插秧”,人们用其预测天气、指导农耕,成全了一年年秋季的丰收。
这便是劳动人民的智慧,它不是写在教科书里的数字、公式和符号,而是口耳相传的、沉浮于中华血脉里的对生活的深情凝望和拥抱。固然,人无法阻止桃花汛的汹涌和春旱的肆虐,却能尽可能地削减它们的影响。在他们勤奋、虔诚地耕耘生活时,不知不觉间也洒下了古典哲学思想、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等当代生态文明理论的花种。
如今,南水北调工程兢兢业业地履行它的使命,让南多北少的水被均衡地分配给华夏大地;如今,春分以插秧的姿态,将一首首秀丽的田园诗歌插在祖国的万里江山,“雨霁风光,春分天气。千花百卉争明媚。”
苏轼把三日乃止的雨归功于太守、天子、造物主,却都觉得不妥,最终归于太空,而我想把如今的太平盛世归功于人民——风雨还是千年前的风雨,人已不是千年前的人,以前的春分是自然的一家独大,如今的春分,人与自然成功实现了均与衡。
春分不分的水,由人来分。平凡的炎黄子孙,总能创造伟大的奇迹。
春耕,在大地上写诗
春耕,是缄默寡言的农家人对土地的一次盛大的抒情。
水田里,白鹭三三两两地立着,披着经冬未消的白雪,迈着细长的腿,侧耳谛听春天的脉动。燕子剪开了柳叶,衔着从南国带回的阳春的消息,在天地间奔走相告。村庄静卧在一片水墨色的流云下,它还没从严冬的僵硬中缓过劲来,睁着惺忪的睡眼,望着冉冉升起的炊烟出神。风中,春寒犹在,却已润上了晨光的明媚,拥抱着父亲的每一次呼吸,在水田里划开道道涟漪。
“走,下田去。”父亲抖了抖牛绳,招呼着老伙计,共赴这场与春天的约会。
蓑衣是父亲的礼服,斗笠上有一年年的春天留下的吻痕。牵着牛,扛着犁铧,父亲像是诗人举起了手,把灵感提在笔尖,准备在大地上纵情泼墨。走进水田,脚步认领着大地的肥沃与强壮,闲置了一个冬天的双手把犁紧紧握住,坚硬、充实的触感让父亲的心踏实而愉悦。
随着风甩出一声清亮的呼号,蓄势已久的耕耘终于从名词变成了一个极具暴力美学的动词。宣泄、挥霍,趁着激动的心情,借着一鼓作气的东风,为整片田地都写下人对春天崭新的定义。你看,犁铧正卖力地破开土层,种下入木三分的诗行,用铺陈、起伏的排比虔诚地颂扬春天。当波浪涌动的时候,一声声惊叹将顶着深深浅浅的绿意,从大地上次第生长出来。
牛打着响鼻,与远方的白鹭与燕子一一问好。休养了一个冬天,消融的冬雪在四蹄间转换成源源不绝的动力。父亲把鞭子的力度全留在了半空,只将声声催促送到牛的耳旁。十年了,这头牛和我一起长大,已经成了家中不可或缺的一根脊梁骨。不会说话的它,用调皮地甩动的尾巴阐述它的欢喜。蹄子下,烂泥块向后翻起,又被父亲踩开——就像是踩碎过去一年的苦涩与辛劳,让它们化作岁月的福祉,呵护新生的故事生长、冲破,一年更比一年丰茂。
休息的时候,父亲也要让自己的脚和田野靠在一起。坐在云的下面,坐在田野的边缘,他的目光缓缓向上抬起,超过一株幼苗的高度,越过村庄的篱笆,沿着杏花遥指的方向一路飘向天空,望向降落到未来的一场场大雨,望向贮存在天空上的一米米阳光。那一刻,无数农谚在他的旱烟里冒出,他佝偻的身影里渐渐有了气象学专家的轮廓。
唐代诗人钱起曾遗憾地说道:“日长农有暇,悔不带经来”,其实,这片漠漠水田就是最好的经书,农家人一直是最勤奋的求学者,日日耕读,夜夜怀想,内化于心,外化于心,于是耕种的姿势成了五千年中华文明最质朴的缩影,一步一个脚印,踏实而稳重地前行、收获。
“知道时节的雨就是好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亲并不会背唐诗三百首,却能慢条斯理地吟诵“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这和播种的技巧一起深深烙印在他的骨子里。当春雨如约而至,父亲便会点着烟,坐在窗户旁,静静地听它呢喃絮语,听着这一年的生活淅淅沥沥、轻轻抽芽的声音。这是来自天上的恩赐,莫名的,他也相信这是老天爷对他这新的一年的预言。
或许,比起我,父亲更懂得春天的浪漫吧。在他弯曲的腰背上,我看见了春天最生机勃勃的笑容。
如今,我已经脱离了乡村,过着脚不沾土的生活,但每到春天,我总会想起春耕时的情景。原来,时间也像一头老牛,早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在一些风雨温柔的梦里,我依旧能够听见犁与土壤的耳鬓厮磨,而春天便在日子里更茁壮地生长出来。
我渐渐意识到,春耕已经脱离了一项农事的概念,成了一枚文化符号,一种生存美学的象征,一种希望与喜悦在春天的隐喻。那一幅田园风光的素描在每一年春回大地的时候都酝酿着勃发的灵感,等待着一颗热爱生活的心前去耕耘,去着色。
于是,每一年,我们都将收获更美好的生活。
梨花风起正清明
梨花是被清明捧在手中的花。
它的白要比梅花少几分厚实与明艳,白得娇弱,白得柔软,就连花瓣都是微微向内弯曲,像是不经意间就会低垂下的眼睑,在吹面不寒的杨柳风中,露出几分忧伤与惆怅。
“雨打梨花深闭门,辜负青春,虚负青春”,每次读到这句诗时,我总会想到林黛玉。在《红楼梦》中,潇湘馆的后院里没有桃李争春,没有腊梅海棠,却“有大株梨花并芭蕉”。芭蕉流碧,梨花堆雪,这是曹雪芹为林黛玉专门定制的住所,也是他对林黛玉心灵世界的勾勒。一身清白,一生清雅,一世清净,成就了林黛玉的浪漫与绝美,葬花时凄婉的吟唱,是比梨花更加惹疏雨的柔白。
“风雨梨花寒食过,几家坟上子孙来”,梨的谐音为离,当梨花遇到以生离死别为核心的清明,眉宇间的哀伤便抖落成了树下时起时落的清风。
尤其在祭祖时,彼时积攒了一年的思念需要释放,而堆满了树冠的梨花也需要飘落。它先是一朵朵,随着人们的低语零星地飘落,再是一簇簇,一树树,却又悄无声息,直到人抬起头的时候,才发觉肩膀、发梢上已经落满了梨花。那素雅的剪影,在朦胧的泪眼中不啻从空中落下的纸钱,让刚刚结束倾诉的人们忍不住地相信,这是逝去的亲人给出的回应。你看它,飘落得不疾不徐,悠悠荡荡,是不是变相转述着天上人的一切安好,无需牵挂?那忽然就闻到的一抹清香,定然是其欣然的赐予,带给地上的人深深的慰藉。
在路上行人欲断魂的时候,梨花成了清明中一抹盈盈的亮色。我突然理解了在清明时,为何同时拥有祭祖和踏青这一悲一喜的两种习俗。珍惜韶华,真诚、欢喜、幸福地活在当下,是对逝者最好的慰藉。恰如吴惟信在诗中所写,“梨花风起正清明,游子寻春半出城”,且去听一千遍莺啼,再去赏一万株杨柳,日暮时才咏而归,用最流连忘返的笑容迎接夜里托梦的逝者。你看,梨花也正争先恐后地落着,落在每一枚脚印的前掌与后跟里,落在春雨溅起的每一圈波纹里,它们是在催着你呢,就像儿时母亲催着孩子出门闹春一样——所以它们是不是收到了天上的先人给予的某种暗示,才这般纷纷扬扬?
此时,再看那梨花一枝春带雨,再看那梨花枝上层层雪,仿佛看见白妆素袖碧纱裙的女子翩然跳起霓裳羽衣舞。这当然是一种错觉,但它会理所应当地出现,就像我又在一树梨花上分明地看见了雪光和月色。元好问和我应当有着同样的遐想:“春色惜天真,玉颊洗风露。素月淡相映,肃然见风度。”梨花们一团团地簇拥在枝头,小巧的花蕊隐隐约约地外露着,鹅黄色的萼片点缀在花瓣中,是春意恰到好处的雕琢,既掀开一角梨树闹春的欢愉心情,也不喧宾夺主,影响人对那份无瑕的洁白的审美。站远些望去,梨树林中就像有无数的雪球正沿着树枝尽情滚动,若是晃一晃树干,必是能摇落下一道奔腾不息的飞瀑。难怪诗人继续感叹道:“恨无尘外人,为续雪香句”,它的美,只有同样无垢的出尘之人才能最淋漓地展现在诗行中,并赋予扑鼻而来的清香。
昨日,听到陈明翻唱的《梨花开又放》,忍不住闭上眼,身临其境,穿越回掩映在梨花从中的故乡。在我伸出双臂的同时,一阵风吹过,带起所有的梨花飞上了天空,绕着我缓缓地旋转,花香氤氲,要把我的身体和影子全部淋湿。
它们依旧纯白,有着经年不变的容颜,但是树下曾经嗡嗡响的纺车已经停止了转动,那从发根处开始泛白的母亲也已经不在了。这些梨花再也落不到母亲的臂膀,落不到母亲的柔声细语中,它们只能在天地间流浪,绕着村庄转了一圈又一圈,越飞越低,直到零落成泥。空荡荡的风里,只剩下不成字句的呢喃和叹息。
人在回到故乡和离开的时候,最先、最后一眼看到的都是家门口的树。而一身素衣的梨树,更是在梦的最深处都会撒落花雨。
记得母亲在世时,每到清明时节,都会采来一篮梨花,洗净后洒在蒸好的糕点上,再端上桌来。每一口咬下,都有淡雅的清香缠绵在唇齿之间。母亲去世后,笨手笨脚的我们做不出精美的糕点,便在做羹汤时加入写切碎的梨花。或许是熬煮的过程更能释放花瓣中的清香,也或许是梨花糕的滋味隔空叠加在了味蕾上,那份淡雅的滋味竟有了更悠长的韵味。
在电影《奇幻精灵事件簿》中,天堂的父亲是踩着花瓣来接年迈的女儿。当女儿牵住他的手的同时,变回了梳着小辫子、无忧无虑的小女孩,依偎在父亲的身边缓缓升空。等我垂垂老矣的时候,我希望母亲是踩着梨花的花瓣来接我的,只有梨花的白才能最好地注解我那时的感恩与欢喜,不染尘埃,亦不染悲色。
茶煮谷雨春
谷雨是春天最后一个节气,蓦然回首间,春意竟已阑珊,望着次第凋零的花朵,感性的诗人会情不自禁地从身体里摘下一瓣瓣的惆怅。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人间四月,芳菲将尽,天地的色彩也失去了平衡,象征着葳蕤盛夏的绿意开始铺展,桃花与海棠留下的春红却渐渐消失;不安分的躁动与酷热即将来临,闲适的清新与浪漫却悄然退场。这让浓睡不消残酒的李清照刚醒来,便陷入了雨疏风骤的感伤。
此时,就需要一杯春茶来消解了。“品茗会友同享受,一杯入肠解千愁”,那一瞬间的云淡风轻,是流年里长舒的一口气,在茶香温柔的祝福中,所有的阴郁都将豁然开朗。
春茶有两种,一为清明茶,一为谷雨茶,虽然前者芽叶细嫩,清香撩人,但是后者的产量更大,而且发育成熟,有着更悠长的余韵。正因此,谷雨茶除了单芽外,还有一芽一叶的品种。它在水中展开后,似是旌旗烈烈的长枪,所以又被称为旗枪。元朝刘埙在《隐居通议》里写道:“山谷云浓春雨多,晓来四野布干戈。枪旗不染匈奴血,留与人间战睡魔。”这便是由旗枪引发的联想。从茶水中抽出一柄长枪,它虽然没有痛饮过匈奴的血,但同样能征战沙场,人们用它来对抗春困,自当无往而不利。
黄庭坚是著名的爱茶诗人,还有“分宁一茶客”的雅称,他曾写道:“未知东郭清明酒,何似西窗谷雨茶”。若说清明酒里寄托的是苦涩的思念和未散的春寒,那么西窗下的谷雨茶里氤氲的便是恬淡舒适的心情,一如这气温迅速回升的人间。含上一口在唇齿间,细细地回味,那感觉应当如上一句诗所写,“风吹雨洗一城花”。在一番轻微的涩意后,回甘的茶香在舌尖上唤醒了满城的花开。
杨朝英在《水仙子·自足》里描绘着杏花村中平淡而幸福的生活,其中有一句为“客到家常饭,僧来谷雨茶”。有客自远方来,便奉上家常饭,有僧人自无垢处来,便端来谷雨茶。为什么不用瓜果、菜粥来招待僧人,而是用谷雨茶呢?想来,只有它的清新与恬静,才能完美地契合僧人的气质,不落俗套。那因为经年的诵经而沙哑的嗓子,得了谷雨茶的滋润,再开口时,便更有了让人如沐春风般的慈悲。
晚唐诗人齐已号称诗僧,也是谷雨茶的拥趸。“绿嫩难盈笼,清和易晚天。且招邻院客,试煮落花泉。”在春山中想要找到翠嫩的新茶并不容易,但是为了春茶的滋味,他绝不肯放弃,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坎坷的山路上,上下而求索。一直到了晚上,他才停下来检查收获,却发现这一整天的辛劳都没有把笼子装满。不过,虽然新茶得来不易,但诗人并不愿独享,而是招呼来邻居,共同品尝这春深时分的茶香。
他是怎么煮茶的呢?“摘带岳华蒸晓露,碾和松粉煮春泉”,要用山岳里纯正的晨露,被缤纷落英亲吻过的泉水去煮茶,所有的一切都来自于自然,才能将春天赋予山野的灵气尽数注入茶叶中,激发出其中最纯净的精粹,让它用味蕾能够理解的语言向人类阐述春天最深层次的秘密。
事实上,谷雨茶并不止带给人精神上的享受,它也会滋养人的身体,润物细无声。李德裕在《忆平泉杂咏·忆茗芽》中写道:“欲及清明火,能销醉客酲。”谷雨茶能够清除身体里的火气,让浓睡也无法消解的残酒悄悄退场,使人以精神焕发的姿态,迎接万物兴盛的夏日。
所以谷雨茶也是一杯希望之茶。固然,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固然,窗外已经绿肥红瘦,海棠笑不了春风,可若非时令走到了谷雨,又哪来的春茶去煮一杯清雅与悠然?它是大自然在暮春时节对人们的最好的补偿,而我们都应当心怀感恩,对这份恩泽献上最高的赞美。郑板桥说:“正好清明连谷雨,一杯香茗坐其间”,我想,这场春茶之恋必不会到了谷雨便收场,它将继续淅淅沥沥,直到最后一杯谷雨茶交出身体里珍藏的袅袅清香,直到我们的青春向人间交出全部的,渺小而弥足珍贵的光与热。
明代许次纾在《茶疏》中说:“清明太早,立夏太迟,谷雨前后,其时适中。”这一天,请细细地品上一杯清茶,那缠绵了五千年的清新与隽永,必将在你的舌尖降下另一场谷雨。
作者介绍:仇士鹏,笔名流墨。有作品见于《人民日报海外版》《中国青年报》《大公报》等百余家报纸,《西部》《散文百家》《星星·散文诗》《青春》《阳光》等刊物,被《特别文摘》《意林》《青年文摘》《报刊文摘》《杂文月刊》《杂文选刊》等转载。有文章被编为2021年遂宁市中考语文阅读理解真题。